我的老爸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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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(照片:幫老爸補充血紅素)

開刀前兩天,晚上在病房陪到8點多回家。


老哥打電話來說,老爸要上廁所時,起身走路沒幾步就昏倒過去。幸好及時抱住,否則頭一撞到地板,真不知會怎樣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倒下的當時,胃管遭到拉扯,傷及了胃而出血,還是腫瘤破裂,後來坐在便椅上如廁,都是血便,不用說,老爸自己也看到了,只是不曉得他看到的反應是如何。

一部份的檢體後來被拿去檢驗,似乎是沒什麼大礙。隔天是假日,主治醫師恰好到南部開會,交由值班醫師處理,也轉告了主治醫師,交待要做哪些事。昏倒是因為低血壓,體內血紅素不夠,所以趕緊又輸了兩袋血。幾乎是昏睡。

記得剛住院時量的血壓挺高的,轉進一般病房後趨於正常,雖然偶爾會一緊張就血壓飆高,但一會兒就正常了,現在反倒變成低血壓?


多了根輸血的塑膠管,老爸手臂上,現在插有四根。口渴只能沾沾棉花上的水份,特別渴時,偶爾還會多吸幾口,吃的,就是點滴。一直到開刀當天,總共4天不能進食。

傍晚主治醫師趕回來探診,幸好人已經清醒,身體虛弱,倒也還能說幾句話。還有些手術和血便問題,所以就轉到走廊上去討論。

主治醫師去看了血便檢體,說可能是胃部潰瘍的關係,可以用藥物控制,但若持續有鮮紅色的血便,就要特別注意,隔天也可能會再做一次內視鏡。

老爸最怕的,就是內視鏡。一根管子從食道往胃袋探啊探,又痛又嘔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,一想起來便面有難色。

還好一整天都沒事了,內視鏡也不需要做。隔天進手術室的時間,原則上還是訂在當天中午或下午。


星期二,很晴朗的開刀日。做完家事後就趕去醫院。

快步去了一般病房,發現床不在了,應該是進手術室了。老哥說,中午12點進去的,也就是我剛到醫院的10分鐘前。這個家屬等待室已經是第2次待的了,醫師之前說這個大手術,快則6~8小時,慢則12小時。如果開腹後沒發現癌細胞擴散,還是就原來的方式,將胰臟、十二指腸和一部份的胃切除,但若癌細胞擴散出去(例如擴散到胃,上面分布了米粒般大小的癌細胞),就只能做胃繞道手術,度過餘生。

暫且先估計是10個小時吧,不管狀況如何,起碼前面一半的時間是關鍵時刻;通常開刀時間到一半或2/3,就會聽見手術室裡傳來廣播,有可能是手術接近完成,可以看到被切除下來的病灶,也有可能是手術過程發現了「什麼」,接下來要和家屬做討論。

中午過後囫圇吞下一個便當,繼續等待,這期間還沒聽見過老爸的名字,自顧自的看書打發時間,只有在廣播的開頭音樂會稍微豎起耳朵。從中午到下午,為了解除直盯著螢幕上手術名單的老媽的緊張,我和老哥便隨口玩笑地說說,「現在嘛,應該在切胰臟了。」、「這時候,差不多該切(十二指腸的)腸頭。」之類的。

除了這樣,也沒別的辦法讓她放鬆,可悲的是,除此之外,我發現我們之間已經沒話可聊,即便是再日常的對話,聽到最後也覺得厭煩;以往一回家,老是問一樣的事,當天問過,明天繼續,老媽沒有記憶方面的毛病,但她能找到和我們開口說的話,大概就是那些,而有時我想說的事,她未必懂,到最後都只是白費唇舌
即使突然想到把前兩年曾經夢到外婆來我房間,找了幾本小說還問我這好不好看就從門口走出去消失這件事,也只能在片刻幾分鐘轉移她對手術螢幕的注意力。

至今只要一提及外公或外婆,便會讓她想起十幾年前舅舅騙她作保還拿自家當抵押的事,間接讓我對民法第739條到第749條印象深刻,是恨意使然則不得而知,但每當念書念到「保證」這一節,總是有點生氣(但更令人生氣的是老媽什麼都不問、只要是熟人說了什麼話聽了就信,也跟著做,也從不跟人商量,才導致這件事成為以後擅退勞保的主因),因為這些種種背得出法條或許是好事,只是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,已經嚴重傷害了她和娘家的關係,而我們三個孩子自從較親的外公外婆走之後也越發生疏,少了個可以聯絡的旁系家庭,當然不痛不癢。


四年多前外婆出殯火化那天,兩家人默不吭聲的吃午飯,似乎也宣示著從今以後絕不再往來。回到自己家以後,老媽嘴裡唸著:「以後我家,就只有現在(和老爸相處的)這個家。」那天空氣凍結的氣氛,至今仍然印象深刻。

手術時間從12點開始,看著等待室裡的家屬被一一叫到恢復室門口接病患,大約5~6小時,周邊的面孔又換了一批新的家屬,唯獨老爸,別人大多早已推出恢復室,可以到一般病房休養,只有他是到傍晚了還沒移到恢復室的。

傍晚,回家煮晚餐,也順道接下班後的臭bi再過來醫院,老哥說這當中都沒有聽到廣播。心想或許可以稍稍鬆一口氣,耐不住倦意的我們倆本來想先行回家的,不過才剛等電梯沒多久,就聽到了。

隨後手術室自動門開啟,是熟悉的開刀醫生臉孔。

三步併兩步地跟上前去,醫生手上拿著手術用綠布巾蓋著的鐵盤過來,先問我們敢不敢看血腥的東西。反正我們從小看過無數次的家禽內臟,我在幾年前也曾看過老媽切除過的甲狀腺腫瘤和臭bi肚子那顆有如小西瓜般的子宮肌瘤,所以這方面倒是沒有顧忌,也不覺得可怕。向我們四人都確認過後,便掀開了綠色布巾,裡頭就是從老爸腹腔內切下來的病灶。

還戴著手術用矽膠手套的醫生,逐一把切下的內臟邊指邊翻著做說明:「這是一部份的膽囊、十二指腸、胰臟、一部份的胃。目前肉眼所見,發生病變的地方都切除,目前胃部也沒有發現轉移的現象。

接著把其中一個切除的內臟稍微掰開,從似是皺摺的地方,可以看見一塊不規則,約3~4公分長的米白色組織,長得有點兒像雞腿的皮下脂肪。
「這塊就是腫瘤,因為多半是惡性的,所以就一併連同附近一起切除。這部份我們會再做病理報告,大約7天左右報告就會出來了。」

當老爸被推出恢復室,大約是晚上的11點半,從中午到晚上,將近12小時的搏鬥,老爸安然地渡過最難熬的第一關。

我們三個孩子個性和老媽相比過於淡定,手術能成功當然是最好,但也不是沒想過最糟的狀況──老爸在手術檯上再也醒不來。

依照老爸以往的習慣,痛改前非戒煙戒酒和一如往常的作息,想不想多活些日子就完全看他自己選擇,都是一半的機率。畢竟老媽在旁嘮叨了三四十年,我們在家抱怨了十數年,也未曾看他改變過。而在手術檯上天人永隔,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件好事,至少在麻醉狀態下離開,無病無痛一身輕,我們頂多就是流過淚,時間過了大半,繼續過日子而已。


我的老爸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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